今晚的月色極美，銀光清亮地恰到好處，連石板路上的青色都能看到個兩三分。沃若赤腳踏在藤條上，腰間的金色鈴鐺松松垮垮，她索性不遮掩起自己的身份來，開了松長漂亮的狐尾，在秋夜的清風下慢慢搖擺。

薛暮只安安靜靜地坐在石凳上，取下清河劍，順便一眼看見沃若脖頸上的掛飾。

那是一顆雕工極為奇巧的青梅果檀木，只有一個葡萄大小，本沒什麽其他特別之處，但看起來卻是跟沃若很配。

沃若抹了沾在紅唇邊的酒，一雙眼半瞇著，不急不慢地從藤蔓上走下來。

“那孩子，的確有什麽打算，就如你說，她很聰明，也很自信，像是篤定了星君那老家夥要選她一樣。”沃若把極華美精巧的酒瓶往桌上一擱，手卻沒有離開瓶身，目光在鑲嵌著的綠寶石上流連，“她可比我強多了。”沃若小聲說道。

薛暮眼也不擡地回了一句，“是嗎？”一直看著眼前的書籍，波瀾不驚，只是忽然皺了眉。

沃若半醉半醒地睜眼，隨後帶著怒氣拍桌起身，將那書籍一把抓住，道：“你在修鬼道！？”一聽此言，周圍的狐貍們都抖了抖耳朵，收緊狐尾，離得沃若近了些。

薛暮也不著急，只擡頭看了看她，跟沃若說這件事後果我們都清楚，還請不要說出去。

“為什麽要修這個？”沃若十分不解。

“鬼道一直以來都是天道難以解決的麻煩，趁著現在異道感測失效，我便想著來試一試。”薛暮忽而嘴角一彎，“況且，我夠努力，學得很快。”

沃若微微一怔。

天道，若說起天才，鐘見離算一個；物怪道，若說起天才，殷少傾也算一個。

可薛暮，並非世人所說的天才。這一點，或許只有整個雲生崖的人清楚。他雖有悟性，卻也只能算是雲生崖十份中的前四份，剩下的，卻是靠著他那近乎瘋狂的自控跟錘煉。

所以雲生崖，往生殿中的薛七殿，無人敢不尊重，無人會不敬仰，因為他幾乎是靠著自己，走到了最接近天才的位置，成了真正的天造之才。

沃若看著他的眼神，一時間有些恍惚，眼前的人依舊是當年在騏山救過他的少年，可這個少年已經不再是一張被置於高閣的驚世寶劍了。它活了。

“那你自己的命不重要嗎？”沃若問道。

薛暮輕笑一聲，“重要，當然重要，從我十二歲那年就明白命很重要。”他輕輕眨眼，“可自我明白一件事以來，我的命便不重要了。”

“什麽事？”

薛暮輕聲道，“你早已明白的事。”

沃若沒再說話。

薛暮將她手中的書拿回來，向她道了謝，隨後帶上自己的清河劍向九狐幫的各位告辭，多謝在外的時候照顧左無江。

“小沃若……”

狐貍們圍在沃若的周圍，散開她們的尾巴，不敢直接上前，只能默默地守在她的身邊，幫她遮一遮月光下的眼淚。

早已明白的事……

她當初再無畏一點，天道的流言蜚語她都管不著，哪怕是在藺古寺，她也要跟李昭陵站在一起。他的劫，她幫他受，他的命，她給他續。佛道也好，天道也罷，哪怕是魔是鬼，她都無所謂。

若是這樣，李昭陵還會不會死呢？

沃若擋了擋頭頂晃眼的月光，淚水滴落在青梅果上，她仰頭慢慢咽下一口烈酒。

上生星君已經下界百日，按照之前傳話的內容，今日便是見證仙籍真正花落誰家的日子。

杕社仙山時隔多日的沈寂，終於重新熱鬧起來，天道各家跟著當年一樣，用各式術法將這已經疲頹的荒山又幻化地似是百餘年前的繁華盛況，鳥雀啼鳴，參天古樹千餘棵，百花爭艷。

來場的各位都打扮得燁然若神人，所有的道衫都疊了紅邊，連各種兵器、法器，因為在星君面前的升仙之地不能出用，所以也都用紅色的布條纏了一下，女修還綁出了各種花樣來，如蝶如葉，看得人眼花繚亂。

青梅打了個哈欠跟著白鶴嶺的人一起站在準備好的位置上，昨晚白鶴嶺居然叫弟子們大晚上的聽會課，講的都是天下大事，天道使命的，大家早就困乏地不行了。

殷少傾站在青梅旁邊，神情有些凝重地看著高臺之上的鮮紅色巨大掛幅，沈靜一刻後對著站在自己旁邊的青梅問道，“你是不是知道要選誰，卻沒告訴我。”

青梅嚇得才出來的哈欠都回去了，“我哪兒知道他老人家看上誰了？”

“難道不是你？”殷少傾看著青梅，表情有些嚴肅。青梅也看得出來，殷少傾這次是認真問了。

而在殷少傾的眼睛裏，青梅極其不會說謊，只要她稍有遲疑，殷少傾的心裏便已經有了答案。

青梅只得嘆口氣，“我跟星君有賭約，他先把名號押在我身上，之後再選出真正的那個人，算是一種童心的風流消遣。”

殷少傾看著青梅片刻，終於又移過眼去，嗤笑了一聲，“還當真是天大的消遣。”

青梅聽後只有沈默。不過也對，本來就不選她，星君還要發個預告，說是要選什麽女修，難道真正的候選是長卿山的那個星君十八房遠親？

青梅好奇地往長卿山那邊望了望，剛好掃到站在第二排的鐘見離時，星君穿著一身白衣從長卿山的面前走過，融進了青梅的視線。

於是眾人一點點地沸騰歡呼起來，揚著手中掛紅的法器，忽大忽小地叫著喊著，“星君！”“星君我愛你！！”“星君啊！星君看我！”“星君這個送你啊！！”一時之間，滿場的紅色都飛揚起來，看得讓人沈迷。

直到星君走到高臺上，朝大家作了一禮，大家才恭恭敬敬地站端正，整齊回禮，齊聲道，“上升星君，永保我道，善始善終，輪回永生。”

星君露出隱約的一對小虎牙，笑道，“多謝諸位同門的努力。”星君儒雅地轉身過去，把桌面上的琉璃盤托起來，“不要眨眼。”星君說罷，便輕輕接過身邊塵褸閣道修的浮塵輕輕一撫。

原本空無一物的七彩琉璃盤中，開始跳躍著光點，從黃色，綠色，藍色，紫色，到紅色，白色，整個盤面上的光點都像是活了一般悉數跳進盤上的一方天地，炫目地讓人無法移開眼。

隨後，那些光點慢慢改變自己的位置，一點點現了形狀出來，可站得近的人，一心沈溺在這樣的炫目光點之中，絲毫沒有在意。直到後面的人群開始嚷鬧，“左無江”三個字才如浪濤一般地湧進了人群之中，如雷貫耳地穿到人群前面來。

青梅也才反應過來，連閉了眼將光點本身的存在模糊，再睜開，才發現那些光點們拼湊成型的琉璃剔透般熠熠生輝的三個字。

左無江。

星君朝這邊看過來，沖著青梅笑，“這位小友還楞著幹什麽，不想要這耀眼的名頭了嗎？”

青梅眼前有一瞬間的眩暈，隨後她低頭擠開人群，站上了臺去。

據塵褸閣記載，星君宣臺之日天有吉象，皇城有鳳唳之聲，遠山久旱降下甘霖，天道仙山上金光普照，雲霞氤氳，而那位名叫左無江的女修，便在這樣的日子裏成為了天道仙籍的唯一候選人。

在這樣的聚會上，星君給了冊子，幫這位女修挑選了舉行升仙宴會的良辰吉日，時間定在了三日之後。三日後，天道第一的上生星君將幫這位女修升道成仙。

那場宴會被取名為“東海南山宴”，地點就定在東楊山上。

青梅等了星君整整一日，最後終於在仙山上等到了他，上生星君白色衣衫上又沾了酒氣，穿著卻依舊精致工整，他看了青梅笑道，“這位小友，怎麽看起來不太開心啊？”

青梅道，“星君，三日的時間是否快了？您要的那位仙籍同門或許還正深受打擊呢，咱們這樣做不是要把人家給逼瘋嗎？”

青梅原本打算的是在這場升仙宴會上，提前一日找齊天道百家上東楊山，完成最後的事，之後星君便會讓位給真正的仙籍候選人，但沒想到星君選的日子這麽近，準備都來不及。

星君看著青梅道，“沒有第二個仙籍了啊，選的是你，便就是你。”

一陣沈默。

青梅眨眨眼，看著星君極為自滿的欠打笑意，覺得腦子很不清醒，“可……可星君你不是……你說沒法跟上面的人交代來著。”

“嗯——”星君拖了個很長的尾音，用手托了一下自己的下巴，道，“難是難了一點，但總歸有辦法。別看我這樣，可好歹也是天上的神仙啊！”說罷還十分自信地笑了一聲。

青梅張著的嘴一時之間難再閉上。

原來……這一切計劃都弄巧成拙……

她現在，真的能夠成仙。

不在七道之內的仙，天道修士們一直夢寐以求的仙籍，她都都能得到。

青梅心裏突然受到了很大的震撼，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慢慢緩和過來，星君說，你這也太誇張了，怎麽直接給你高興傻了？但青梅並沒有仔細聽。

並不是計劃之中的事，但卻是比計劃之中還要好的事。這樣她也不用顧忌會耽誤別人的成仙了，這場宴會再怎麽混亂，最後傳出去的也只有她這個修惡的女修而已。借著升仙宴會的外殼，解開天道的秘密，青梅覺得這樣也值。

畢竟，她向來都不太喜歡天上的神仙，反倒是喜歡地上的聖人，像師父那樣的就更喜歡了。

想要成為他的驕傲的那種喜歡。

在秉慧沒死之前，青梅一直這麽想。

她獨自活了這麽久，在七道裏生生死死，冷熱來回數十次，有些東西，若是說放下就放下了，她也根本不會活到今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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